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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寒沙浅流(第5/10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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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闲庭信步,走得不急不慢。顺子在边上打着伞一路尾随,渐至览胜门,进了园子,满目的松柏梧桐,郁郁葱葱。园里花草树木养护得好,很多古木是前朝留下来的,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个年头。春天新芽发起来,愈发高壮挺拔,亭亭如盖。

皇帝驻足观望片刻,复往南去。南面有个矩形的大水池,一座汉白玉石桥横跨在池子上,桥上建了座临溪亭,皇帝每趟来逛园子就爱往那儿去。池子里有锦鲤,是各宫太妃嫔们放生的,养在里头不论多久都不许捕。那些老鱼日渐多起来,春日里逢着好天气就浮上来晒太阳,笃悠悠,慢吞吞,就和人上了年纪一样,绕着大钱似的浮萍一圈一圈地游。老鱼经验丰富,它们知道哪儿风水最好,总是占着先机。碰上有人撒食儿,就一窝蜂地来抢,抢完了吃够了,仍旧摇着尾巴该干嘛干嘛,剩下些年轻的,摸不着门道没吃上的,还傻张着嘴探出水面来。

皇帝倚着桥栏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,又调转视线瞥顺子。顺子是还没长开的小子,傻愣愣地也盯着池子里瞧,突然发现皇帝收回了身子,连忙敛神站好,加着小心问:“万岁爷,奴才让园里人备些茶点过来吧!”

皇帝说不用,扶着围栏问:“你进慈宁宫当差几年了?”

顺子躬身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奴才十岁进宫,头里在乾东五所当差,十二岁拨到慈宁宫去的,在慈宁宫当了四年的差。”

皇帝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说话,临溪亭廊下挂着两只带节对缝的京笼,笼里各养了一只五彩小鹦鹉,突然哼哼哈哈地唱起了一段《逍遥津》,鸟声鸟气,细听还真有那么点意思。皇帝跟着打起拍节,听完了一段笑道:“这鸟养得不错。”

顺子对着远处山石旁听差的总管比划,手势大抵是说“万岁爷夸你呢,说你差当得好”。总管知道皇帝的脾气,不传召不敢近前来,只对着临溪亭遥遥行大礼叩拜。

顺子道:“奴才先前听路谙达说,年下两广总督敬献了一对上品的蓝靛颏,会学黎鸟叫,还会学蝈蝈学纺织娘,学什么像什么,奴才让人拿来给万岁爷瞧瞧?”

皇帝想起了那种鸟,小时候敦敬皇贵妃送过他一只。可惜后来他随皇考入军中,不知太后养的白猫怎么打开了鸟笼子,那只蓝靛颌就进了猫肚子里。他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子,没过几天皇贵妃也薨了,打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不养蓝靛颏了。

顺子不知其中缘故,只看见皇帝攒着眉,面上甚是不快。当下心头一凛,噤声再不言语,吸着干瘪的肚皮站着,脑袋低垂着,连动都不敢动一下。

皇帝走出凉亭沿出廊踱步,春日里的微风轻拂,吹得枝头的树叶飒飒地响,吹动了腰间的宫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攒花结长穗,一丝一缕地飞扬起来。皇帝负手而立向北眺望,颀长的身形立得笔直,十二团龙的常服并红绒结顶台冠,宝相庄严不容侵犯。

顺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,前头他师傅也嘱咐了,找个时候说一说锦书的情况,可万岁爷不开口,给了话头子也不接,他要是贸贸然提起来,万一惹得主子不高兴,这后果谁也担待不起。这位可不是常人,是万乘之尊,在他面前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。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,万岁爷高兴时候献个媚讨个巧的也无不可,可万岁爷要清净时你随意聒噪,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!顺子深谙此道,所以缄口不语,只在后面离了一丈远悄声跟着,绝不扰了万岁爷的雅兴。

皇帝在池沿上站了会儿,忽而启唇道:“今天锦书怎么没在老佛爷跟前当差?”

亏得顺子耳朵好,否则真以为自己听错了。稍一愣立马回过味来,万岁爷憋了这么久,到底是憋不住了。忙顺着竿子爬,回道:“奴才听苓子说,昨儿锦书在风口上受了凉,下半晌就开始发热。请太医开了方子,原说已经好了大半,谁知半夜里又发作,说了一宿的胡话,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了。”

皇帝一听寒了脸,“她倒娇贵,跪了一个时辰就病了?你打发人去西梢间瞧瞧,看现在怎么样了。”

顺子诺诺称是,边走边窃笑,万岁爷嘴上厉害,连人家的下处都打听清楚了。锦书时来运转,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。先是太子爷记挂,现在连万岁爷都上了心,这一来二去的,将来肯定有出息。权且不论心里受不受用,好歹日子过得去。不必整天看主子脸色,动不动罚跪吃藤条,这也就够了。

皇帝背手看池子里,新发出来的荷叶才冒头,叶子卷成细细的一节,看着像根芽。

尤记得敦敬贵妃爱荷,南苑王府的花园里开凿了极大的一个湖,到了立夏皇考就带她住进湖畔的隆恩楼里。两个人日日赏荷做诗,或是在夜色里湖上泛舟,不带随从。船篷前点着八宝琉璃灯,头顶上是一轮满月,皇考亲自把乌篷船撑到湖心,也不放缆,任船随波逐流。敦敬贵妃吹得一手好笛子,往船头一坐吹上一曲《姑苏行》,身后是密密匝匝望不到边的无穷莲叶,笛声悠悠飘散开去,在静谧的夜里婉转悦耳。那时他在湖边背光的地方站着,湖心传来声音就像烧红了的烙铁,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。

其实已经过了这么多年,人死债消嘛,自己那点有悖伦常的心思也该终结了。当初他使了点手段,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说辞不让她进孝陵,到现在心里的愤恨也平了,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开国皇帝了。他是个自律得近乎严苛的人,平时很少想起她,可最近诸事偏颇,愈加的难自控。他知道是为什么,越是压抑越是思念。他抬手捏了捏眉心,暗度自己大概是疯了。

慈宁宫花园向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,皇帝只出了一会儿神,廊庑那头一个身影款款而来。一身佛青的银鼠袍子,头上戴朝阳九凤钿,耳上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耳坠,照得半边脸都是绿油油的。皇帝定睛一看,原来是皇后。

皇后是国母,对他不需行大礼参拜,只一肃,微笑着说:“万岁爷今儿怎么有雅兴?”

皇帝脸上隐约有些笑意,携了皇后的手到游廊边上的条凳上坐下,只道:“才到皇祖母那里请了安,看天色好就到园子里来逛逛。”皇后的手有些发冷,看着气色倒还不错,皇帝道:“昨儿听说你咳嗽又犯了,眼下怎么样了?”

皇后很应景地捏住帕子掩口咳嗽两声,皇帝替她轻拂了背心,她抿唇笑道:“劳万岁爷费心了,我这是月子里作下的病,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,到了春天就犯,天热些就好了。我才刚从老祖宗那边过来,老祖宗和我说起了太子的婚事,我想起上年万寿节宫宴上见过的傅浚家的小姐,万岁爷还记得吗?”

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,将来要继承大统的,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,对他自然高看一眼。太子要大婚,已经不是后宫的家事,是关乎国体的要务,皇帝对此必须要过问,只是他对傅浚家的小姐无甚印象,便道:“朕记不清了,听皇祖母和额涅的意思吧!”

皇后道:“回头臣妾让内务府画幅画像来供万岁爷御览,那女孩儿长得好,脾气也好,斯斯文文的。咱们东篱讨个这样的媳妇正合适,我瞧那孩子也有母仪天下的福气。”

皇帝素来敬重发妻,既然是皇后的意思,总要优先考虑,“你看着办就是了,只是别累着才好。”

皇后笑着应了,帝后在池边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。皇后转脸看他,皇帝似乎清癯了些,神色永远是淡淡的。他性子冷,从没有刻意亲近的时候,即使靠得再近也像隔着千山万水。皇后才嫁进宇文家时也盼着丈夫多垂爱,可时候长了也没这个念想了。皇帝不属于任何人,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,她能时时看见他,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
至于太子,真是个叫人操碎心的!他全然不明白情理,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,对锦书一时是撂不下的。昨儿偷偷摸摸瞧她去,自以为天衣无缝,可这宫闱之中何尝藏得住事儿?他前脚跨进西三所,后脚就有人来回她。要是由得他们去,只怕往后不好收拾。唯今之计只有让太子快些立妃,娶了媳妇或者就好了。

皇后心事繁杂,吹了会子风,不由掩口又咳起来。皇帝转过脸看她,“虽说入了春,天到底还凉,你身子不好,还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园子吧。”

皇后欠身站起来,“万岁爷说得是,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。臣妾先告退了,万岁爷也早些回宫去吧!”

皇帝点了点头,“太子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,朕命他歇着了。”

皇后叹了口气,“这孩子身杆儿也太弱了些,可见前朝那庸医说的也不尽然是错的。”

皇帝道:“你小心自己就是了,他那里自有他奶妈子照料。”

皇后应个是,游廊那头的宫女迎过来搀扶,替她披上了狐狸里儿鹤氅。皇后朝皇帝福了福,被宫人前后簇拥着往览胜门去了。顺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里询问锦书的病势,回来时是由李玉贵陪着进园子的。

皇帝还在游廊下,不知哪里来的好兴致,一手插着腰,一手托着鸟笼子。往池子前一站,嘴里吹着哨子逗逗鸟,瞧着就像在旗的大爷早晨起来遛鸟,大马金刀立在闹市口的架势。

李玉贵很久没见过皇帝这么松快了,往笼子里一看,那鸟不是鹦鹉,不是画眉,也不是蓝靛颏,是只鸽子。浑身的白色,只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环,短红嘴,砂眼,走路带扭,非常的讨人喜欢。

顺子直挠头皮,真没见过鸽子养在鸟笼子里的。皇帝拿眼瞄他,知道他不明白,慢条斯理地解说:“这鸽子叫紫环,前胸带闪,瞧这翅膀上的翎,左七右八,那是极品,全北京找不出第二只来。水声打得没话说,平时要喝燕窝泡的水,吃精粮,很难伺候。”

李玉贵御前当了六年差,只知道皇帝勤政,很少玩这些玩意儿,没想到还会给鸽子相面。当即忙恭维道:“万岁爷真有学问,天下就没有咱们主子不知道的事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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